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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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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是什麼?是先人對生命現象的領悟與感受。冥冥之中的鬼神,看不到也摸不着,但它就封印在古人的心靈裏,並託寄在五色奇詭的面具上。人對魂魄歸宿的追尋、探索,從頭顱開始,以面具為媒,最終締造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民間戲劇——中國儺。想了解“鬼”,必須走進這神奇的面具世界。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
假面與鬼神
這張嗔目吐舌的詭異面具,是中國特有的儺祭活動中,驅邪禳災的核心道具。儺面孕育於新石器時期,萌生於商周時代。儺舞者相信,面具可以吸附鬼神之力,再傳遞給自己。如此這般的巫鬼觀,從遠古一直流傳至今。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2張
鏗鏘軍儺
遠在貴州省安順市,居住着20萬特殊的漢族人,他們生活在古老的屯堡中,秉承着許多消失已盡的漢地遺風——安順地戲即為其一。眾人頭頂精美的“臉子”,面罩青紗,腰圍鮮豔的彩裙,身背戰旗,持戟揚戈,在鑼鼓的伴奏下應聲而舞。明初大軍南征,把軍隊裏盛行的儺祭帶到屯堡,征戰是地戲唯一的主題,英雄崇拜貫穿於地戲演出的始終,為驅鬼逐疫增添了假面武將的風采。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3張
鬼臉殼
廣西省靈山縣跳鬼僮的儀式中,儺舞者擺出一派凶神惡煞的造型。這樣帶着森森鬼像的面具,在漢民族的儺祭活動中獨樹一幟,迴盪着久遠時代巫鬼信仰之音。在一般人眼中,即使是儺面中的打鬼之神,往往帶着一種鬼怪之氣,所以人們常將儺舞稱之為“鬼戲”或“跳鬼臉”。

飄着白霧的青山,給人的感覺可以是清幽和寧靜,也可以是神祕與緊張。處於中緬邊境的雲南普洱佤族自治縣,隱在橫斷山縱谷當中,便具有這樣的雙重底色。

佤族聚居的村落被稱為佤寨,傳統中每座佤寨必有一間木鼓房,以木為柱,覆以青竹茅草,頗似亭子。亭中擺放至少一對粗壯的“木樁”——木鼓。據説,這些被挖得中空的圓木受到敲擊,會發出清越高亢、低沉雄壯兩種不同的鼓音,此為一雌一雄。好奇的訪客都想聽到這木鼓聲,可是從前在佤寨裏,這麼做不僅很困難,而且很危險。因為木鼓響起的時候,就要有人頭落地了,當地的俗諺説:“木鼓響,人頭癢。”

上世紀前,伴有隆重儀式的砍首行動——“獵頭”,不是偶然為之,每值穀物播種、收割之際,以及重大的疫病、洪水來臨的時候,即需獵殺敵寨或者仇人的頭顱。被砍掉的頭顱,帶回村寨時,寨人會載歌載舞迎接,並宰殺動物為祭品。頭顱經過木鼓房的祭奠,再移入“鬼林”人頭樁,便升格為全寨的保護神。與人頭鮮血混合的草木灰,被分給寨子裏的每一家,待播種時和種子一道撒入土地……

頭顱的神力

這一令人驚悚的“人頭血祭”習俗,在佤族延續到上世紀中葉才被禁絕。而歷史上,獵頭之風還並非佤族獨有,中國的漢族以及其他少數民族地區都曾流行。

1961年,世界最大金融帝國的繼承人邁克·洛克菲勒在新幾內亞海濱一帶神祕失蹤,有證據證明,當地的土著為了獲得具有魔力的戰利品,獵取了他的頭顱。進而許多南美、非洲、南亞的獵頭族在人們的驚惑中現身。

他們迷戀人頭的動機何在?

佤族人説,木鼓咚咚敲響的時候,主宰萬物的大鬼“木依吉”就將降臨,接受供奉。很早以前,地裏穀子長不好,人、牲畜也死得多,用狗、猴子的頭獻祭也不轉好,砍人頭來祭就好了。人頭對佤族人而言,極富神力,極為寶貴,他們認為人的頭顱上擁有強大的生命力,可以傳遞給谷種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4張
古老的佤族,在他們與自然為伍的原始信仰裏,曾有一樣駭人的風俗——獵頭。圖為雲南省滄源縣翁丁古村,它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原生態佤族村,村頭至今豎立着以人頭祭谷所用的“人頭樁”,上個世紀才被廢止,如今成為了一處神祕的遺產地。

為什麼死去的頭顱會有生命力?這還要從風靡遠古世界的“巫術宇宙觀”——頭顱崇拜講起。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注意到,在一隻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彩陶罐上,描繪有一幅特別的人像,彷彿被X光照射過一樣,骨骼分明,這應該代表着對“骨骼精靈”(包括頭骨)的崇拜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5張
神祕山林被稱為龍摩爺,意為掛牛頭的森林聖地。

人的骨骼與血肉雖生在一起,卻曾被“不公正”地區別對待。中國各地有一種流傳甚廣的“二次葬”葬儀,屍身入葬後數年,要再挖出來除肉取骨,去小取大,甚至還要反覆清洗乾淨,再重新安葬。人類學家根據一些民族習俗這樣解釋:洗骨者把骨骸視為祖先,血肉屬於人間,是骯髒的,只有潔淨的骨頭才是亡靈的“軀體”。

遠古時,人們特別注意那些超出自身理解範圍的事物,比如偶然獲取到某種物品,或者突然降臨的災厄,這些如同電流般隱藏在事物中的好運氣和壞運氣,都被歸入冥冥中的“掌控力”,這就是萬物有“靈”。萬物既有靈,人當然也有。生前靈與肉一體,死後的亡靈也必須有所歸依。

可是,人的全身上下那麼多器官,那麼多骨頭,儼然一個小小的宇宙,化為一堆散骨的時候,亡靈到底以哪裏為家?

中國有句老話,叫做“靈魂出竅”,竅被認為是靈魂出入本體的通道,古代哲學家老子認為,這個通道就在人頭頂的百會穴。無獨有偶,靈魂由頭頂出竅的認識,也出現在各種古代文物、人類學標本中:甘肅出土的陶塑人頭頂上開有黃豆大的小孔;一些半坡彩陶魚麪人像,頭頂也開着三角形天窗;在新疆洋海古墓發現了數個穿孔顱骨……

古人於是相信,頭顱即為靈魂之所在,又據此創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,《吳越春秋》中的記載是一個代表:吳國良臣伍子胥被讒臣所害,他預言吳國將亡,被吳王懸頭於城門,當越國破城時,他的頭顱發揮出神力,“目若耀電,鬚髮四張,射於十裏”,結果越軍不得不對伍子胥的頭顱進行供祭,這才平安入城。

如此看來,作為靈魂容器的頭顱,不但承繼着生者之威,還可獲得超越生人的法力。所以佤族獵頭時,特別挑剔頭顱的主人,以勇士的頭顱最好。

然而,以獵頭來膜拜亡者的力量,也存在着某種缺陷,頭顱包含的力量,只作為一個客體被供奉,終究難以有效地利用。那麼能否找到一種辦法,可以把躲藏在頭顱裏的精靈,直接置於人的控制之下,將它獨佔的生命之泉,源源不斷地輸出到自己身上?

假面不假

辦法當然會有的。

藏傳佛教的唐卡以描繪神祕力量著稱,塑造唐卡護法神的“黃金元素”即為骷髏。威猛的金剛們頭頂“五骷髏冠”,手執骷髏碗,胸前還要綴上一串骷髏項鍊。我們以為這是以駭人的姿態來驅逐邪惡,實際的解釋卻非如此,“五骷髏冠”是代表佛的五智,甚至直接代表五方佛,因此骷髏乃充滿“靈”之力,並與佩戴者合體。

這一“信念”起源很早。遠古人常在狩獵和儀式活動中,將動物或人的頭骨套在自己頭上,以扮作鳥獸或神靈的模樣。這不是偶然的遊戲,它説明人類情不自禁想把自身與超自然力融為一體。以為戴上什麼,相應的神力就會來到。當這種想象不斷延伸時,象徵頭顱的面具就誕生了。

在今人找到的海量的“原始紀念品”中,以刻畫“面孔”為特徵的面具最多,類型也很豐富,我們且稱之為“幻面”。它們是虛幻之面,也是幻想之面,卻強力主宰着先人的精神世界。

第一樣幻面為巖畫。早在北魏人酈道元所作《水經注》中,便對三峽一帶的人面巖畫進行了記載:“南岸有青石,秋沒而冬出,其石嶔崟,數十步中,悉作人面形,或大或小,其分明者,鬚髮皆具,因名曰‘人灘’也。”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6張
奇異幻面
這是一尊出土於湖南地區的青銅人面紋方鼎,鼎的四周各浮雕了一張大而醒目的人面。臉龐自然,表情嚴肅,雖為商代晚期的鑄品,卻幾與今人面孔毫無差別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銅面具,因變形而顯得神祕。寫實也好,誇張也罷,二者存在的意義都不在裝點生活,而在於威懾和逐除疫鬼。

事實上,如此這般只突出面孔的巖畫遍佈全國。在江蘇連雲港市西南錦屏山麓,山地中心立着三塊巨石,巨石周圍的巖面上刻鑿出許多陰線巖畫,形象全部為“幻面”。有的如同長着尖尖的鳥嘴,有的又如野獸之面,與芒狀禾苗紋相連聯。學者對巖畫的寓意各抒己見,比較令人信服的解讀是關於農神的,這很可能是一場帶着面具進行的“社祀”活動。

陶、玉石、青銅製品中的幻面就更多了。家喻户曉的半坡彩陶盆上的人面魚網紋像,頭戴盛飾的帽子,雙目緊閉,兩耳和嘴角飾有魚紋。這奇異的形式應作何解?它牽涉到西北大溪文化中一種儀禮——死者口中銜魚的葬式。魚是代表豐衣足食的象徵,人面與之結合一舉提升了神力。

更家喻户曉的形象是饕餮。古代有一種祭祀天地的禮器“玉琮”,它由玉石製成,呈內圓外方的中空柱狀。玉琮的外表大多刻畫一種幾何狀的獸形,粗眉環眼,獠牙外露。此後,這樣的獸面紋飾流行到商周,在青銅重器上成為“至尊”紋樣,即饕餮。

相傳,饕餮是野獸裏的“貪吃鬼”,為何對它奉若神明?長期都沒有令人信服的答案。直到1986年,浙江餘杭的反山和瑤山出土了數千件屬於新石器時代的良渚玉製品,才從源頭上揭開了一個奧祕。

人們驚奇地發現,玉琮上單獨的獸面紋,竟是從人獸複合紋樣簡化而來——下面蹲踞一怪獸,上有一位戴羽冠的神巫,展開雙臂,似在駕乘。這位神巫的形象還出現在眾多的玉鐲、玉璜、玉冠上,有趣的是神巫的雙臂、體態均帶有寫實的意味,唯獨面孔的輪廓,無論正側都呈長方形,不像人面,倒像帶了副容貌猙獰的面具。再看怪獸的部分,面目奇大,身體四肢基本被忽略,本身也酷似一副獸面。這樣説來,良渚玉器上的人獸複合紋樣,同時也就成了兩張面具的複合圖案——戴着面具的巫師和獸面的結合,儼然是一幅巫師藉着假面溝通天地的圖畫。

在古人的傳説故事、志怪小説中,我們同樣在邂逅各種“幻面”。倉頡造字,所以比凡人多出兩隻眼睛;黃帝這位華夏族的始祖,相貌奇偉——河目龍顏,修髯花瘤,身逾九尺。中國人有夷夏大防觀念,異族異邦便被塗上一張怪臉,《山海經》記海外的獾頭國人,即是“人面鳥喙”的怪物,這些無一不在説明,面具具有的特殊意義。

逼不得已的祭祀

骷髏假面呈現着生命最原始、最本質狀態,震撼人心;鳥獸面具五光十色……但人們感到不滿足,因為它們不夠觸及“靈魂”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7張
中國面具濫觴於史前,在先人心中充滿驅鬼除邪的魔力。但這一點在宋代有了突然的改觀。宋代《大儺圖》展現了歲末民間塗抹化粧,跳踉街市,以驅儺之名笑罵作樂的情形(供圖/故宮博物院)。

俗話説:“天下找不到兩張一模一樣的臉。”還有,人類變來變去的各種表情下面到底隱藏着什麼?它們同樣與靈魂相牽?對先人來説,事情就是這樣古怪:藏在核心的骨頭如此單純,包裹於外的面孔卻變幻莫測。人們因為單純而震驚,又因為複雜而困惑。紛繁複雜、由人臉幻化的鬼神面具很快超越了其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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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儺祭不但以新神取代了舊神,而且出現了戲劇化的傾向,並增加了大量娛樂性的因素,這種濃郁的世俗色彩,也在為後世中國各地盛行的儺戲奠基。圖中,江西南豐上甘村的一位村民帶着小孩觀看五彩繽紛的儺戲面具(攝影/謝吉祥)。

應該説,人類對鬼神的情感既愛且懼:世間萬物生生死死,生而有靈,死而有魂。魂靈一定也能像生者一樣活動與享受,且比生者更具法力。糾結的是,這些死去之魂,神祕莫測、善惡難辨。

中國最早的一部鬼神志異《搜神記》裏,講到一位化鬼之人——蔣子文。他生性輕佻無度,常自謂骨骼清奇,死當為神,後因從軍追賊身亡。一次,蔣子文的鬼魂遇到從前的同僚,便託其告知當地的百姓,自己已是此地的土地神,為其立祠者,可得福報,反之得咎,這一年當地果然爆發了瘟疫。之後他又三番五次要挾百姓祭祀,並不斷降下災厄。百姓無奈,只得大祀之。

蔣子文雖自稱為神,形象卻頗像一個“無賴”鬼。不過我們倒是由此看出,古人心中降厄與祭祀、祭祀與消災的微妙關係。人們內心既怕鬼魂無端作祟人間,又希望得到它們的庇佑。祭祀似乎成了取悦鬼魂,向其妥協的萬全之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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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豐儺戲有古儺活化石之稱,圖為南豐甘坊村仿照古代儺祭“沿門逐疫”的習俗,入户跳儺(攝影/吳若峯)。

在甲骨文中,“鬼”字的寫法有數種,姿態或立或跪,但都頂着一個碩大的頭顱,或者説一張巨型的祭祀面具。當時的商朝人迷信鬼神、迷信祭祀,迷信到何種地步?每旬必祭,無事不卜,甚至會毫不猶豫地殺人以殉。

為了與先公先祖之魂順利溝通,更為了與作祟之魂爭勝,商人祭出了花樣層出不窮的各色面具。在陝西城固地區挖出的殷商銅面具中,有23件為人形臉殼:目眶深凹、眼球外突、懸鼻突起、透雕獠牙,突出了面容凶煞的特點。這些臉殼的內面形狀與人的五官相符,尺寸大小也接近人臉,額頂和耳朵上有通孔,可以用線系在頭上。

四川廣漢三星堆的面具又不相同,寬頤廣額、長眉直鼻,五官擬人又顯誇張變形,充滿神之氣息。出土該面具的地方為祭祀坑,其間填埋了大約3立方米經火焚燒又敲碎的動物骨渣,連青銅器、陶器、玉石器、象牙也被火一一燎過,考古學家據此斷定,三星堆面具應為祭祀儀式所用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10張
“我”是誰?
這兩位貴州貞豐布依儺戲的舞者,着裝已畢,卻還未進入跳儺的程序,面面相對之間,顯出一種別樣的神祕。面具是神的載體,每當儺舞者戴上面具,他的人格便被神格所替,成為另外一個自己。黔西南地區的布依儺極重面具,對其幾度改革。創造了由篾絲、筍殼編織的面具,外面糊上厚質白紙,再用六色彩繪,十分富於表現力。

有人認為,面具在古代祭禮中扮演的角色,不過是裝模作樣的行頭,或者欺世的道具。一旦弄清先人對生死神鬼的特殊情感,深入面具中構築的奇異聖殿,答案又會不同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11張
儺班八伯
江西南豐的石郵村,是聞名遐邇的儺鄉,圖中這位跳儺者如此舞姿蹁躚,是因為他早已久經“儺”場。石郵除了儺戲地道,儺班的傳承形式也充滿傳奇色彩。村裏仍保持頭人的世襲制,吳姓頭人保留着家族的威嚴,也掌管着儺班的主要事務。石郵儺班固定有八位儺舞者——八伯,其中有人去世時,再由頭人選出新的繼任者。不經意間,儺祭還起到了鞏固鄉土社會的特殊作用。攝影/程國強大儺登場

一座藏在蜜橘園裏的僻靜小村,一幢僅有三開間的青磚小廟,聲名遠揚,這都與廟門旁的那幅楹聯有關——“近戲乎非真戲也,國儺矣乃大儺焉。”

這是江西省撫州市南豐縣石郵村,小廟乃是儺神廟。

訪問石郵的最佳時間在正月。初一那天,村口儺神廟熱鬧非凡,在眾人圍觀下“起儺”了。儺箱打開,露出張張絢麗的假面,它們已經被雪藏了整整一年,如今被請出後必須先供奉一番,再送到儺班八伯(八位儺事者)手上,好戲方能開場。然後半月之內,儺班走村串户,八伯臉罩這些面具,伴隨緊鑼密鼓翩翩起舞,是為南豐儺祭。這些天裏,人們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鄉鄰——八伯的臉,看到的只有面具代表的打鬼神靈——鍾馗、開山、雷神、二郎神、“鬼麪人”廉康……直跳到元宵後一至三日“圓儺”時,八伯把面具推向頭頂,告慰村人,鬼疫已被俘獲,他們才露出真容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12張
捉鬼排座次
河北武安儺戲社火啟動前夜,“各路神仙”被邀請前來助興,諸神在貴賓台依次就位,並上香祝告,氣氛莊嚴震撼。從這些形象端莊渾厚的面具可以看出,武安儺是屬於黃河文明影響下的中原儺,威風凜凜的閻王、鬼判與鬼差的形象都與世俗印象無異。很多人都認為中原儺已經消失,武安儺的存在打破了這一説法,在固義村,幾乎家家有演儺角色,戴面具的就有三四十人,畫臉譜的四五百人,儺面更是他們的傳“村”之寶。
攝影/梁山

何為儺?自商周以來,除了元、清以外,中國曆代君王都要定期舉行驅逐疫鬼的祭典。商周人把強死鬼稱為“禓”和“厲”,驅趕禓、厲的儀式就叫做“儺”。周代的儺事儀軌極為完備,分為季春“國儺”、仲秋“天子儺”和季冬“大儺”三次。即使在君權旁落、上下僭越的春秋戰國時代,儺祭仍為各諸侯國所奉行。

天子儺只限於天子的宗社,國儺由天子與諸侯在國社裏祭祀。第三等大儺,場面最隆重,此季冬之月,年歲已終,為一年陰氣最盛之際,陰氣與鬼疫聯袂,作祟更甚,因此必須謹慎除之。大儺稱之為“大”,蓋因為從宮廷到民間,貴賤人等都需參與,因而又稱鄉儺。儺祭來了,連“敬鬼神而遠之”的孔子,也會加入鄉里人的隊伍,朝服而立,神態嚴肅,恭恭敬敬地迎候儺舞者。這場盛典,又可謂舉國上下的狂歡。由此播撒到民間各地,一直流傳到了今天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13張
面具回“府”
儺是一種信仰中的神力,它被寄予在儺舞裏,託付在儺面上,即使儺戲唱罷,人們也能去儺神廟裏感受它的存在。儺祭之後,舞儺人鄭重地摘下面具,就要交付給儺神廟,大部分儺面會被收入箱中,只留其中之一,與儺神一起享受一年的香火。圖為江西萍鄉上慄石洞口村儺神廟,這座古廟距今已有687年曆史。
攝影/吳若峯

江西南豐有“儺”,自漢而始。相傳漢代一位叫吳芮的將軍,善觀風水,預言此地有刀兵之煞,必須依周公之制進行儺祭,據當地人説,這一祭就是兩千多年。石郵村的儺祭,清規戒律,也是老儺最像樣的,假如要在中國找一個古儺的活化石,這裏即是其一。

石郵儺祭最高潮的好戲,在圓儺的前一天夜晚,燈火通明的村莊裏,家家户户大門洞開,他們是在守候打鬼的神靈到來。火把閃過,有炮聲雷動……驚驚喝喝,有錚錚的鐵鏈作響……一律身披紅地碎花的大襟便衣、戴着猙獰面具的舞者來了,他們闖進院子,走入堂屋,威風凜凜四處巡視,氣勢洶洶舞動神器,用粗獷奔放的舞蹈擄走所有的鬼疫,一家完了又是一家。這就叫“搜儺”,也是最依古制的部分。

商周時每年驅逐疫鬼的儺祭,都要與家宅之祀結合。這意味着打鬼時必須在室內四處搜索,遍及門、檐、井、灶及通道各處,使鬼魅無處藏身。保佑內部世界平安的神靈,要分工把守住宅與村寨的各個角落,查尋進出村寨的要道,讓厲鬼無處可逃,只得滾回它們居住的外部世界。

假面與鬼神改頭換面的靈魂——神奇的面具世界 第14張
濟濟一堂
這令人眼花繚亂的面具,來自貴州安順地戲舞台。地戲既要納吉驅邪,又要娛神娛人,面具承擔了重要角色。為了增添“神將”風範,面具採用浮雕式,稜角分明,線條硬朗,鼻樑直接用木鑿砍削而成。面具的顏色也富有鮮明的象徵意義,紅臉代表剛正忠勇的將軍,粉白臉代表英俊驍勇的少帥,青臉代表兇猛善戰的將領,粉花臉則多為奸詐陰險的文將……這些面具未經法事前,可以隨意放置,與木雕無異。然而一旦“點將封號”,即為神物,戴面具者的人格也隨之升為神格。

儺舞的舞姿笨拙而簡陋,讓人想到遠古。而在這場如戲如真的禳除儀式裏,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面具。古儺儀裏的面具總要突出一個兇字。也許是為了增強對鬼疫的恐嚇性和攻擊作用,使面具能與任何入侵之敵相匹敵,人們理所應當要把它們刻畫得和鬼怪一樣可怕,一樣兇惡。

這不禁使人糾結一個問題,他們到底是鬼還是神?

神鬼一堂的面具世界

有句古話叫神鬼不分家。其實,在“鬼”的觀念誕生後很久,鬼與神的界限都不甚清晰,最著名的打鬼之神鍾馗的身世就很能説明問題。

敦煌遺書中發現了唐寫本《除夕鍾馗驅儺文》,文章大意説:在一種叫做儺的儀式中,鍾馗鋼頭銀額,身披豹皮,用硃砂染遍全身,四處捉取流浪江湖的孤魂野鬼。

鍾馗是怎樣當上捉鬼之神的?

且看《唐逸史》裏的“八卦”:一天唐玄宗病倒昏睡,忽然夢見牛鼻赤腳的小鬼——虛耗來滋擾,大為震怒,正要由武士來驅鬼,又見一個大鬼奔進殿來,長得蓬髮虯髯,面目可怖,頭系角帶,身穿藍袍,伸出袒臂抓住小鬼,剜下眼珠後一口吞了下去。玄宗嚇得魂不附體,喝問大鬼的身份,對方深深施禮道:臣是終南山的鐘馗。高祖武德年間,因赴長安應武舉不第,羞歸故里,觸殿前階石而死。幸蒙高祖賜綠袍葬臣,臣感德不盡,遂誓替大唐除盡天下虛耗妖魅,從此鍾馗就成了中國驅鬼人的代表。

歷代文人用文字和畫筆創作了各類鐘馗題材的作品——《鍾馗捉鬼》、《鍾馗出行》、《鍾馗嫁妹》,總有各種小鬼陪在鍾馗身邊,有的張旗打傘、有的抬橋鼓吹。雖然鬼與神是不同的狀態,但鍾馗上通神道,仍是離不開鬼界的侍奉。

這還不是孤例。另有兩位捉鬼的“官差”黑白無常,相傳二人生前本是結義兄弟,一次兩人過橋時白無常要回家拿傘,黑無常就在橋上等候,結果河水暴漲,不願失約的黑無常溺水而死。迴轉的白無常見狀傷心欲絕,也在河邊自縊身亡。閻王感念二人情深意重,命他們在城隍座下捉拿不法之徒。他們是鬼還是神呢?

跨出漢族的文化圈,在少數民族的語言裏,鬼、神、靈、魂更是混同一處。一些西南少數民族把鬼稱作“尼”,對那些保護人畜的神與鬼劃分不清;也有的民族詞彙中鬼神妖精各有其詞,但在人們觀念裏,卻又並無嚴格的分界,甚至可以相互代替。某些少數民族將各類祭祀活動統稱為“祭鬼”。在他們心目中,神與鬼很難涇渭分明。

儺祭本是很神祕、莊嚴的事情,但在鄉儺的舞者中,還可以看到另一類面具。——面如重棗,蠶眉長髯,雙眼微睜,儼然是戲台上的關公;慈眉善目,憨笑不止,這又是廟中的和尚。此外還有滑稽的歪嘴靈童,怪誕的陰陽人。當它們起舞的時候,人們感受的已經不是驅除鬼疫的驚怕,而是由衷的喜悦。

也許你會覺得這是儺由戲來,事實恰恰相反,戲其實是從儺而起。這還要追溯到唐宋。時人認為要討得神的歡心,讓神盡心捉鬼,應該把祭儀變成娛樂神的表演。唐代大儺已全然是盛大樂舞的場面之作,到了兩宋,舞蹈又轉變成了雜戲。這個戲,不僅涵蓋狹義的戲劇,也包括各種藝術表演在內的“百戲”,集戲劇、歌舞、説唱和雜耍為一體,堪稱那個時代的“春晚”。

當目睹過多場儺事,總會油然升起一種虛幻之感,以及一種“我是誰”的困惑之情。在那誇張而又神氣的巨大面具下方,粗陋的土布衣服往往會露出馬腳,讓你想去追蹤面具後的儺舞者的真相,但你無法做到。

用儺班八伯的話説:戴上臉子(儺面)是神,摘下臉子是人。他們真的相信,自己那一刻化成了打鬼之神。先人奇思妙想出的面具,讓人神巫鬼可合可分,也讓平庸與神力憑它而轉化。


責任編輯 / 劉睿 圖片編輯 / 餘榮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