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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小榮 6歲少兒睡前有愛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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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小榮 6歲少兒睡前有愛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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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小榮:


一活神仙

因為我愛説話,説起話來聲音又高又脆,同志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“歪把機關槍”。

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天晚上,趙科長幫助我把文件包結結實實的捆在身上,像往日一樣,我就朝着我要去的那個祕密的地方出發了。

六月的天氣是很奇怪的,剛才還有滿天的星星向我擠眼睛。突然,暴風雨帶着滿天的黑雲,像是一羣沒有籠頭的野馬,迎面,嗚哇嗚的叫喊着,拼命的向我撲來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,渾身起了雞皮疙瘩。我穩穩地站了站,挺起胸脯説:“怎麼樣?你欺負我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嗎?對不起,我是參加八路軍三年的老戰士啦,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我都不怕,你算什麼?哼!”我堅決的邁開了大步,可是這風也不是好惹的,它更帶勁的跟我幹起來。我往前走,它就偏叫我向後退,我就偏要往前走,總不能讓它打敗。

我微微的向前彎着腰,喘着粗氣,不知走了多少時候,我抬頭一看,黑雲已經織成了一塊無邊無沿的天幕,把銀河,把北斗星,把整個的藍天都蓋起來了。我的心一慌,天哪!哪裏是我應該去的方向,我竟不知道了。

四面都是日本鬼子的炮樓,探照燈像魔鬼的眼睛,在我的身上晃過來晃過去,好像就是為了尋找我的文件包。我急忙把文件包轉移到胸前,緊緊地抱着。唉呀!我這可該往哪裏走哇?

臨出發的時候,趙科長有點不放心的低聲對我説:“小王!千萬要小心哪,這是一包很重要的文件,必須在天亮以前送到。這麼遠的路程,你能完成任務嗎?”我有點生氣地説:“這一點文件,就是閉着眼睛,也能送到。”趙科長伸手就來解文件包:“不行不行,你太自高自大啦,這樣一定會出岔子,還是找別人……”我急忙攔住他:“好科長!我承認錯誤,我不過是嘴裏説説好玩,心裏並不是這樣想的。”趙科長照我的背上捅了一下,往我手裏塞了一個手巾包:“快去你的吧。”我出了大門,仔細看了看包包,原來是四個煮熟了的雞蛋。噢!我想起來啦,這是昨天他媳婦來看他,從家裏拿來的。真的,隔着皮我好像就聞到雞蛋的香味了。

我是這麼高興地離開了他,真倒黴,我碰上了這樣的壞天氣。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裏,走錯一步就會叫敵人捉住,文件這麼重要,我該怎麼辦?嗨!我真想插翅飛上天去,拿一把能蓋過天的大掃帚,趕跑黑雲,把明晃晃的月亮放在藍天的正當中;我又想把太陽——那個火紅的大圓球,從地球的那一面抱回來。

我正這樣着急地胡思亂想,突然,有一點點火光在左邊不遠的地方,忽明忽暗的閃動。我想:假如是人,就絕不是敵人,因為一到天黑,敵人就變成了烏龜的腦袋,鑽進炮樓的殼裏不敢出頭了。

我高興的向火光跑去,走了不遠,就鑽進了一片古老的松樹林。火光不見了,我正急的心慌,一個低沉又嚴厲的聲音從樹後面傳出來:“幹什麼的?”把我嚇了一大跳,我立刻假裝冷靜的回答:“我娘病啦,到城裏去買藥回來,走迷路了,你給我指個方向吧。”一個黑影子走到我跟前來,他兩手抱住我的頭,搖了搖,哈哈地笑了:“好一個老百姓,別跟我裝蒜了。”從他的聲音裏,我聽出了他不是壞人。這時候,月亮從裂開了的黑雲縫裏,露出臉來。我這才看出了,站在我面前的,原來是個白鬍子老頭,他肩膀上揹着一條破口袋。他接着問:“説,快點,是不是同志?”我説了聲:“是同志!”就把頭深深地埋在他懷裏了。不知怎麼的,我覺着很委屈。他親切的扳起我的頭問:“你需要我幫你做點什麼嗎?快下命令,我的小首長。”我毫不客氣地説:“我有要緊的事,快把我領到大王莊去,你去得了嗎?”他滿不在乎的:“嗨!這算什麼。告訴你,我的腿是飛毛腿,眼是千里眼,天上也能去。”“好,那就快走吧!”他馬上像個戰士似的説:“立正,敬禮,開步——走。”我噗哧一聲笑了,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。

他雖然老,走起路來胸膛還是挺的那麼高,比年輕人的精神還大呢。有他領着路,黑暗與暴風再也不敢逞兇了。

我覺着有點奇怪,怎麼在我最需要的時候,他就突然出現了呢?他真像奶奶講的故事裏的活神仙,能呼風喚雨,騰雲駕霧。他的鬍子有一尺長,就像晚霞中太陽爺爺的鬍子。他把手一甩:“直看我幹什麼?我又不是剛娶來的新媳婦。小心腳底下,別把腦袋摔個大疙瘩。”我憋不住地説:“老大爺!要不是我參加了八路軍,反對了迷信,我真認為你是個活神仙。”他笑了:“哈哈,活神仙?那算得了什麼,我比活神仙可強多啦,我會打鬼子,就這一條,不論是呂洞賓、鐵枴李誰都比不上我。”

不知不覺中,我們走到了一個村邊上,他又給我行了個禮:“報告首長,任務完成啦,我可以回去了吧?”我仔細一看,原來這真是大王莊。可是我捨不得離開他,我急忙攔住他的去路説:“老大爺,請你相信我,告訴我吧,你是幹什麼的?叫什麼名字?住在哪裏?”他把嘴對準我的耳朵:“好孩子!我相信你。我是敵偽工作聯絡員,我姓孫,你不必問我的名字,高興你就喊我孫大爺,不高興就喊我孫悟空或者孫猴子都可以。千萬別喊我豬八戒,豬八戒是迷媳婦的,我這麼大年紀啦還能迷誰呢?就是我迷人家,人家也不迷我呀。還是迷抗日工作吧,它不嫌我老。”説完他就大步大步的走開了。我追到他跟前説:“你別以為自己挺祕密的,就是走到天邊,我也還能把你找到。”

二十二歲的小榮

這時候,已是深夜兩點鐘的樣子,公雞還沒有直着脖子叫喊。人們都在睡大覺。只有白楊樹葉子沙沙地響,好像是一個善心的老大娘,低聲的,永不停息的對我講着故事。也不知是誰家的娃娃,突然哭起來,可能是銜住了奶頭,又睡着了。一個男人打呼咯打得好響啊,像打雷一樣。我忽然感覺到,在這個世界上,只有我們交通員最勤勞,我們的工作也最有趣,在很多個這樣的夜裏,只有我們,走在路上,在靜靜的村莊走過,在千百萬人們的熟睡中悄悄走過。我對星星和月亮講着話,我看見過貓頭鷹,也看見過一羣羣過路的、疲勞的大雁在沙灘上睡覺。我不願驚醒它們,在它們身邊輕輕繞過。我的手癢啊,我真想抓一隻抱在懷裏,可是我聽奶奶講過,大雁都是一對對才能過活,如果失掉了一個,另一個就一輩子不休息,別的雁都睡覺,只有它站崗。你看,它多難受哇,我寧願一輩子不打獵,也不願傷害它們的同伴。

我這樣胡思亂想着,已經走近了交通站李大娘家的門口,她家的小院子,孤零零的站在村東頭的高土崗上。門口有一棵兩摟粗的空心老槐樹,樹下是一口清亮亮的甜水井。李大娘常常坐在槐樹下,一面放哨,一面給同志們洗衣裳。同志們來了,不管颳風下雨,半夜三更,大娘大爺就急忙燒水,做飯,就像自己家人來到了一樣。一看見他們家的大門,我的腿就軟了,真想躺在炕上睡他兩天兩夜。他們家只有三口人,那一個是他們十二歲的獨生女小榮。她是一個挺好的小姑娘,就是有點太厲害。比如她燒好了一盆開水,總是下命令似的説:“別那麼慢慢騰騰的,快洗腳,洗完了吃飯。”還有,她自己不愛説話也沒有人埋怨她。本來嘛,一個人一個脾氣,誰也管不了誰,可是她偏偏管着我,不許我多説話:“你少叨叨兩句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。”看,好像我説話會震聾了她的耳朵一樣,真奇怪。今天我又來啦,還不知她又怎麼管着我呢。

按着規定的記號,我在他們房後牆上跺了三腳。往日,馬上就有人回答一聲咳嗽,接着就輕輕的開了門。門縫是放了油的,沒有響聲。可是這一次我連跺了四次腳,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,是他們睡的太死?沒這樣過呀。我悄悄的溜到大門口,把事先預備好的鐵絲拿出來,準備撥門。我順着門縫往上一摸,媽呀!可了不得了,門縫上斜貼着三道封條。我大吃一驚,頭也發熱了,發生了什麼事?他們家的三口人都到哪裏去啦?這可叫我怎麼辦?這裏是敵佔區,離平漢鐵路只十多里路。本來這文件是叫趕快轉送到鐵路西交通站去,可是我沒去過呀。返回去吧?七十多里路,不但任務完不成,天亮以後還可能叫敵人捉住,最要緊的是文件。

我又急又氣,伸手把封條撕下來,就用身子撞大門。小狗汪汪的咬了兩聲,從水道里爬出來,一看是我,它就不咬了。這是小榮喂的一隻小黃巴兒狗。看見它,我覺得真親哪,我急忙把它抱在懷裏,吻着它的小鼻子説:“小寶貝!告訴我吧,大娘大爺和小榮到哪裏去了?”説着,我的眼圈濕了。

突然,一個黑東西從老槐樹的空心裏跑出來,嚇的我後退了兩步。我冷靜了一下,伸手從腰裏抽出木頭手槍,低聲的:“幹什麼的?”她原地動也不動的低聲喊了一聲:“小王哥……”“是小榮?”我聽出了她的聲音是顫抖的,我的心縮緊了。我一步步走到她的身邊,小心地問:“你為什麼站在那裏?大爺大娘呢?”她拉住我説:“村裏有漢奸,咱們到村外去説。”説着,我們手拉着手,像飛一樣的跑到我和孫大爺分別的柳樹底下來,小巴兒狗也撅着尾巴緊隨着。

小榮説:“你來幹什麼?快説。”“不!還不慌,快説,大爺大娘呢?”小榮固執的:“你不要問,快説幹什麼吧。”“不!我偏要問。”小榮哭了:“我就不叫你問。”我的心沉下去了,話也説不出來。好半天,我才説:“文件怎麼辦?趙科長叫立刻轉送路西交通站。”

小榮馬上止住哭説:“我就等着這件事呢,快交給我。”她伸手就來解文件包。我抓住她的手説:“不行,你辦不了。”小榮耐心又帶着急躁的説:“你忘了嗎?我到那裏去過十多趟呢。”“那是你跟你爹一塊去的呀!”“不!我自己也送過信。”“信比文件好辦的多,要是碰上敵人,一口就能吃到肚裏去,文件可不行。”小榮急了:“我説我能行就能行,別跟我貧嘴瓜打舌的。”我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掐算着説:“你才十二歲,十二歲?不行,我十二歲參軍的時候,晚上走路還怕鬼呢。”小榮強硬的:“十二歲也不能説明幹不了重要的事情。”我仍然搖了搖頭:“不行!這文件太重要。”小榮無可奈何的,怨恨地説:“那一天俺姨拿來了五個柿子,我一直留了七八天,等你來了再吃,……可倒好,反過來你還瞧不起我。”用小拳頭,照我的胸口上接了一拳,緊接着就哭了,“嗚嗚嗚……”哭的真痛,好像她的哭跟我們剛才的吵架沒有關係。從她的哭聲裏,我聽出來了,她是哭她爹孃。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可是,淚珠子在我眼裏一串串的滾出來,接着,我也跟她一塊哭了。巴兒狗也像是很傷心,跑到她腳下看看她的臉,又跑到我腳下看看我的臉,不知來回的跑了多少趟。在遠處,不知誰家的公雞,唱出了第一聲歌。我們兩個好像根本不曾哭過一樣,驚奇的抬起頭來互相看着:“呀!天快亮啦,文件怎麼辦哪?”我們一起這樣説。小榮着急的一把揪住我的衣裳襟:“我説我一定能送去,如果完不成任務,你砍我的頭,你別再説話。”我仔細一想,真的,不能再耽誤時候了,我説:“咱倆一塊去吧,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心眼兒多一點。”小榮笑了:“好!快走吧!”她又伸手來解文件包。我説:“這還用不着你拿。”“今天風這麼大,七八十里路,你早就累壞啦,就是嘴硬。”“不……”“嗨!你總是不住嘴的窮叨叨,快給我!”她不等我説完話,就打架似的把文件包奪過去了。

她把包包拴在背上,又回頭來給我緊扣子:“朝霧就要下來。”她從兜裏拿出兩個像石頭一樣硬的高粱餅子給了我。她是這樣慣了的,她的爹孃常常是因為送信不在家,她就成了這一家的主人,又是燒水做飯,又是縫補衣服,她完全像個大人一樣的照顧大家,因此過往的同志送給她個外號叫“小大人”。這個“小大人”在我面前好像就變成個“大大人”了,她又懂得心疼我,又愛管教我。

每逢她這樣對待我,我哪怕對她有天大的不滿,也一下子忘光了,我好像真的變成她的一個順從的小弟弟了。她娘常因此驕傲地説:“就是小榮能管住小王,真是什麼蟲啃什麼木頭,一物降一物。”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。越是這樣,我就更喜歡小榮。

三“我自己能照管自己”

當我們來到鐵路邊上的時候,東方已經開始發白了。正好有一列火車,從南往北,咕咚咚,咕咚咚的開過來。我和小榮並排坐在麻子棵底下,看着火車。原來火車就是這個樣子,一間間的小房子,連成一個長串串,好像比我們村子還要長呢。哎喲!這傢伙可真不錯呀,能裝下好些好些的人,還能把堆成山的東西拉走。我自言自語地説:“真好哇!我本來打算,等抗戰勝利了去開汽車,現在我一定要開火車。如果看見同志們走累了,我就停下來説:‘快上來吧!這是咱們自己的火車……’”小榮睜着她星星一樣亮的大黑眼睛,笑眯眯的,一聲也不響,是不是她也想去開火車呢?

火車過去了,我們飛快地站起來,小榮啞聲地説。“別亂動,一定要聽我的指揮。”説完,她彎下腰,一股勁地向鐵路上跑去。

在路上,她已經把情況跟我説清楚了,説日本鬼子有個護路隊,常常來來往往的走動,也可能埋伏在路兩旁。小榮説她先去看看,如果碰上敵人,就叫我偷偷地繞道跑過,如果沒有敵人,她回來叫我。因為這件事,我跟她爭了半天,我説我當過三年八路軍了,有鬥爭經驗,應該叫我先去看看,她嫌我是滿口的山東腔,如果碰上敵人,一句話就露了餡啦。還有,她説我是男孩子,腿長,應該揹着文件包快快跑。偵察。指揮、打掩護的工作,她來做。她説的有道理,我只好聽從她。

我着急的等着她,心噗咚噗咚直跳,支愣着耳朵聽着,是不是有動靜。也許,她會被敵人捉住;可是她説過啦,就是被捉住,她也要大聲地説幾句話,故意叫我聽見。我就像坐在針尖上一樣不安,啞聲地説:“千萬別有説話的聲音,快回來,會的,她一定會回來……”嘿!真來啦,一個小黑影子,飛一樣跑來了……

還沒有跑到我身邊,她就向我招手説:“快!跟我來!”我開跑了,恨不得一步邁到路西去。她突然站在鐵路當中,筆直的,像司令一樣用手指着西邊:“快快!順着這條路,一直往西。”一看她這個沉着樣子,我的緊張勁就減輕了一半。一到鐵路西,我使盡全身力氣的跑哇,跑哇,隨後,她也跟了上來。嘎勾、嘎勾——背後槍響了。我們彎低了腰,拉起手,跑得更快了。突然,西北的樹林子裏也響槍了。小榮笑了笑:“這是咱們游擊隊放的槍,專為了掩護來往過路的同志。”一會,槍不響了。小榮的嘴張着,跑得快出不來氣,她放慢了腳步説:“不要緊啦。”

又走了一會,天亮了。夏天早晨的一種最先歌唱的鳥兒,愉快地唱了起來。我和小榮最最喜歡這種鳥兒,就是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,我們給它起名叫“黎明烏”。

太陽,在我們背後,在很遠很遠的東天邊,升上來,是一個火紅的大圓球,給我們每人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,看這個影子,我們比最高的男人還高哩。小榮邁着很大的步,一心想踩住自己的影子。

來到下一個交通站,家家正做早飯。小榮極熟悉的把我領進了一個小院子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娘從北上房迎出來:“唉喲我那孩!怎麼就你自己來啦,你爹就那麼忙?”小榮立刻眼圈紅了,可是她緊緊的閉着小嘴兒,一句話也不説。就像到了她自己的家一樣,把我領到炕上坐下,她卻幫着大娘抱柴,點火做飯。

大娘不會説客氣話,趕緊鋪開被子,幫我脱了鞋,小心的把文件包接過去。我囑咐她:“這是重要文件,可別耽誤了,快送走。”她笑着説: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我高興她不把我當小孩子看待,用跟大同志説話的口氣,沒等我問,她就自我介紹了:“我家姓張,沒有白吃飯的人,兒子在游擊隊,老頭子是交通員,我和媳婦算是招待員,六歲的小孫子是勤務員,他知道給同志們端水,拿筷子,工作可積極呢。”説着,她自己哈哈地笑起來。看見小榮,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,正像趙科長跟我開玩笑時説的:“歪把機關槍卡殼了。”大娘也不抬頭,只管一面燒火一面説:“這麼大遠的路,你爹不來,又叫你自己來,真能放得下心。你爹前幾天腳上長了個瘡,好了沒有?還有你娘,工作忙的很,眼睛熬夜熬得紅赤赤的,我買到了一瓶眼藥,你拿回去吧。”她一口氣説了這麼一大串,好像並不是為了叫人答腔。小榮使勁咬着嘴脣,為了不叫自己聽見大娘的話,故意把筷子和碗刷得嘩嘩響。突然嘩啦一聲,兩個碗掉到地下摔碎了。小榮哭了。我從來沒聽見她這麼哭過。

大娘急忙把她抱在懷裏説:“打兩個碗算得了什麼,難道我還會因為這個埋怨你嗎?可不會。你是一個天下難找的好閨女。你不要以為這不是自己的家,你爹每次來都給我帶點吃的,他自己卻不捨得吃,咱比一家人還親。你爹孃也不會因為這兩個碗罵你,快別哭啦。”聽了這些話,小榮哭得更痛了。不用再説,我已經完全明白,小榮的爹孃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。我把臉蒙在手裏,也偷偷地哭起來。大娘驚奇地問:“是出了什麼岔子嗎?”她急忙扳起了小榮的臉,仔細地左看看,右看看。這時候我也才看出來,小榮的眼窩都往裏陷下去許多,顯得更大了,臉上的紅色也沒有了,下巴更加尖尖的突出來,小辮亂哄哄地散在脖子上。看着看着,大娘也像是猜着了似的哭了。

第二天早晨,小榮要跟我一塊到地委會去,她滿含着眼淚説:“小王哥哥,帶着我吧,我沒有家啦。”我立刻答應了她。大娘可不幹:“你還小哩!等大了再去,就在我家住着吧,我正沒個閨女。”説着,她又掉淚了。小榮委屈地説:“小王家三口人都抗戰,俺家一個抗戰的也沒有了,他才比我大三歲,他能幹的事,我也能幹。”

大娘硬是不叫她走,説她太小,沒有人照管,小榮撲在她懷裏,喊了一聲“娘……”,半天才説出:“你放心,我自己能照管自己。我四歲就會自己洗臉,五歲會穿衣裳,六歲會梳頭,會疊被。我到了那裏,不會的,都能學會,我一定聽話,不淘氣。”大娘再也説不出什麼話來了,急忙包了幾個菜園子,給我們路上吃。又很費力地找出一塊白洋布手絹,給了小榮説:“孩子,咱窮,沒什麼東西給你拿。”

臨走,她送出我們四五里路,難捨地撫摸着小榮的頭説:“去吧孩子,我知道,你一定會長成一個好閨女。”

四我們更親近了

已經半夜了,我們還沒有來到地委會。真討厭,大雨一點也不客氣地下開了。我拉着小榮,她也想盡力走在前邊,拉着我。呼哧小榮滑倒了,叭拉我又仰臉倒在泥裏,我大聲喊着:“唉喲壞了!我的屁股摔成兩半了。”喜得小榮哈哈笑,笑着笑着又摔了一跤。

一看見我們住的大門口,我的腿痠得再也拔不動了。我的心也沉下去了。我沒有經過上級允許,就領來了小榮,現在正是精兵簡政的時候,環境又艱苦,趙科長如果不收怎麼辦呢?我跟趙科長在一塊二年了,他像父親一樣地疼愛我,整天跟我有説有笑,用腦子用累了的時候就説:“夥計,來,咱們幹一場。”於是我倆就摔筋斗、打拳,他簡直把我鍛鍊成了鐵蛋蛋了。可是,如果他認為不對的事,你就是説破了嘴,他也不贊成。我為小榮擔心,如果他真不收,那可怎麼辦?

我用鐵絲撥開門,對小榮説:“你在這裏等一會,我先去説好了你再進來。”小榮沒有答腔,一下子坐在門洞裏了。

每次都是這樣,我不回來,趙科長就不睡覺,他説睡也睡不着,總是在看書、寫字,等我。今夜,他屋裏還是點着燈。我從門縫裏往裏一瞧,他正愣愣地聽着窗外的雨聲,焦急地走來走去。我嘩啦推開了門,他突然扭過頭來:“唉呀!我的小傢伙,可把我急壞了,為什麼,為什麼晚回來了一天?叫雨淋壞了吧?”他急忙來給我脱濕衣服。我本來想好了一大堆話,不知怎麼搞的,我一句也不會説了。磕磕巴巴的:“我,我不要緊,淋慣啦。她,她的爹孃叫鬼子害了,她餓得又黃又瘦,又叫雨淋了這一場,快,快叫她進來吧。”趙科長驚奇地睜大了眼睛:“你説誰?在哪?”“就是交通站李大娘的閨女小榮。在……大門洞……”我的話還沒落音,他就冒着雨跑出去。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,他就把小榮領進來了。他氣憤憤地瞪着我:“這麼黑的天,外邊下着大雨,你為什麼把她一個人留在門洞裏?”我委屈地説:“怕你不收留她。”科長説了聲:“你呀!你真是個傻瓜蛋。”眼圈就紅了。

從此,小榮就跟我們一起住下來。趙科長説她是烈士子女,年齡又小,要好好照顧她,有機會送她到太行山根據地去念書。

我每天還是照常送信,送文件,送來來往往的同志。小榮可不幹了,小嘴撅得可以拴住一頭小毛驢兒。她因為自己不做工作,顯得很不高興。趙科長整天跟她講,等她大了再工作,她就説:“等什麼,小王現在乾的工作,我都能幹,不信你試試看。”

有一次,趙科長又叫我到三十里路外的一個村去送信。走到半路,我無意中發現小榮跟在後面。我又氣又喜,叫她回去,她不聽。只得一塊去。天還不黑,我們回到了家,小榮把收條往桌上一放,一句話也不説,大眼睛挑戰似的看着趙科長。從此,她就被批准跟我一塊出去工作了。

小榮的爹孃被捕以後,我們在離她家三裏外的馮村,又建立起新的交通站,我和小榮的主要任務就是跑這個站。從地委會到這個村,七十多裏,中間經過數不完的鬼子炮樓、封鎖溝、汽車路。在這條艱苦的道路上,我有了一個夥伴。沿路每一個村莊的名字,這藍天底下的每一棵樹都深深刻在我們心上。我忘了的,她記得,她忘了的,我記得,不管夜再黑,風再大,我們永遠不會迷失方向了。我這樣想:等革命勝利的那一天,我倆的四隻腳,就把這條路磨成水晶的了。如果鳥兒飛在天上,或者人們走在這條路上,都能照出一個好看的影子來。

小榮比在家的時候還活潑呢,話也多了一點,還給我編了一套快板説:“我有個大哥叫小王,能吃飯,能喝湯,別看他手裏沒武器,説起話來可是一挺歪把機關槍。”

我可不是好慧的,也給她編了一套:“我家有個撅尾巴後辮的小姑娘,眼睛大得像月亮,別看她閉嘴不説話,千萬個心眼兒肚裏藏。”每次她走起路來,總要走在我前邊,她的獨根小後辮子,挺神氣地左右搖擺着。

就是有一次,我把她惹哭了。我娘在婦救會工作,抽空給我做了個書包,當中用金黃線繡着八個字:“努力學習,革命到底。”把我高興得又是唱又是跳,叫這個看看,叫那個瞧瞧。趙科長向我走來,低聲説:“小王!跟我來。”他把我領到村西頭,用手指着一棵棗樹下:“你看,那是誰?她怎麼啦?”我抬頭一看,原來是小榮,她低着頭,好像在哭,我覺得奇怪:“這是為什麼?”科長説:“你為她想一想,當你拿着母親做的書包高興的時候,她心裏是什麼味道?”噢!這一下我明白了:“那麼,我把書包送給她吧?”科長説:“這是你自己的事情,我不管。”我二話沒説,撒腳跑到她跟前,毫不猶豫地拿出書包:“我送給你。”她堅決地把我的手推回來:“不是,我不要……”我抓住她的手,不知説什麼才好。趙科長慢慢的,一步步的走到我們身邊,一隻手拉着小榮,一隻手拉着我,穿過一排排的楊柳樹,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。

這時候,太陽落西山了,成羣的烏鴉飛回窩來,小烏鴉啊啊地張着大嘴,等媽媽帶回吃食來。

我為這件事,給娘寫了一封信。從此,娘每次給我捎東西,都有小榮的一份,給我做一雙黑鞋,就給小榮做一雙花鞋。那個書包,我們倆共同用,由她保管着。她比我乾淨,每天把裏邊收拾得整整齊齊,我們的國語、政治、地理課本,都在裏邊好好地放着,再也不亂扔得到處都是啦,如果我要念書,她給我拿出來,怕我拉亂了。

小榮和房東大嫂子住在北屋,我和趙科長住在西屋。有一次,已經半夜多啦,我睡醒來睜眼一看,燈亮着,小榮正坐在燈下縫着什麼,幹得挺費勁。我仔細一看,原來是縫我的破襪子。我覺得奇怪:“你這是為什麼?白天不能縫嗎?”她説:“白天大嫂子看見,就搶過去她縫啦。”“那就叫她縫唄!”她停止了縫,説:“你娘給我做了那麼多東西,我,我什麼也沒有……”我一把把襪子奪過來:“如果你是為了這個給我縫襪子,我情願把襪子燒了,我的腳磨爛了,永遠再也不穿襪子。”小榮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,疑問地看着我,我接着説:“我對你好不是為了叫你替我縫襪子。”小榮急忙説:“我是真心。”我搖着頭:“不對,是真心就不會説給了你‘那麼多東西’的話啦!”她慢慢地説:“這不是在自己的家呀……”